选段精批:
窗户黑着。游星大概睡着了。我拿不准她会对我的建议采取什么态度,但我有把握说服她。
我轻轻走进屋,预备到床边叫她。有月亮的夜晚,外面比屋里亮。我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端坐在桌前,凝望那灯火通明的独立房屋。
游星挺惦记她的老父亲,看来我的想法有门儿。
见我进来,她惊慌地问:“我爸爸出事了?”
“没有,游司令员的病情已经平稳了,没有生命危险。”我忙说。
她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负。
“你爸爸非常想见你。你穿上白大衣,快去吧!”我热切地鼓动她。
“你把我的事同我爸爸说啦?”她的话带着叫人心碎的悲哀。
“没有!绝没有!”我恨不能长出八张嘴来为自己辩解,“我什么都没说。我只说你挺好的,别的事我一概没说。”我在心里对游星说:“别把我想得那么坏!除了万不得已,我愿意尽自己所能帮你一点忙。”
“其实,说了也没什么,他早晚都会知道的。比如我爸爸来了这件事,谁也没有告诉我,但是我马上就感觉到了。爸爸很快就会察觉出异样,什么都瞒不过他的。”游星远比我想象得平静。
“唉!能拖一时是一时,到什么山上说什么话呗!我看他非常爱你,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正在病床上等着你呢。”我竭力劝她。
游星终于站起身,顺从地说:“我去。”
“就穿我的工作服吧,省得再找。警卫肯定分不清咱俩的区别。”
“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她冲我笑笑,“我的白衣也在宿舍,我今天下午上班去了。我的处分已经定了,我就可以上班了,你说是不是?”
“是。”我说。我不知道这和看她爸爸有什么关系。
“有一个小战士,挺可爱的小战士,不让我给他打针……我穿着工作服就跑回来了……你说得对,我就穿你的工作服吧,干净。”她突然很敏捷地套上白衣,说:“我去了。”
我庆幸总算劝动了她,又不放心,悄悄跟到门外。
起风了。
风像一千头野耗牛在鼓面上奔跑,天地轰然作响。风不是起于青萍之未,高原上没有青萍,只有无数的大丘大壑。风是在某一个神鬼指定的时刻,在高原千山万岭的孔隙中一齐诞生,瞬间汇成狂暴的涡漩。它们排列成从太空才可鸟瞰的图案,把高原所有能移动的物体吮吸进去,用鹏鸟般黑色的羽翼,抚摸狰狞的山石和圆润的冰川。营房在风暴中颤动,房顶像丝绸被扯紧,嘶嘶作响。平日被丢弃的空罐头盒,像羽毛一样在天空飞翔。窗玻璃被风吹得呈弧形向室内凹陷。所有根基不稳之物都被风剥了去,携带到人所不知的远方……
只有喀喇昆仑、喜马拉雅、冈底斯这三座岿然的高峰,在无尽的黑夜与风暴中,一如既往地安睡着。一个极小的白色身形,幽灵般地在风中飘行。
我尾随游星。她走得很快,大方向对头,是朝着前线指挥部的方向。但我总有些不放心,也许是因为她的神情有些古怪。
果然,游星的行动变得不可思议。她避开正门,沿着漆黑的墙角潜行。
这是干什么?终于,她停在一扇窗前,久久地向屋内张望。窗帘没有遮严,漏出稀朗的灯光。
那是司令员的病房。游星看到了什么?
我无法凑到近前。屋里的情形不用看我也知道:病卧在床的老人,大大地瞪着双眼,等待他的女儿……
游星一直站着,好像打算等到天塌地陷。
时间不等人。我也顾不上她发现我跟踪会怎样想,咳嗽了一声,先给她个信号,免得惊吓了她,然后走过去说:“你怎么还不快进去?要是游动哨发现了,没准儿把你当特务抓起来。”
她转过脸。我清清楚楚看见两道微黄的泪水流淌着,风把沙粉像胭脂似的涂在她脸上。
“我这么脏,总得洗一洗。”她为难地原地不动。
“洗洗也好,时间还来得及,要不司令员会起疑心的。”
我和游星便手拉手往回走,就像曾经多少次走过那样。
风渐渐息了,怕要下雪。阿里大地沉浸在梦魇之中。群山鬃毛低垂,积蓄再度昂起的力量。狮泉河很温柔地在远处流淌。日渐寒冷,高山不再有融化的雪水濡养宽阔的河床,水像一条巨大的柏油马路,无声息地延续到远方。
“你知道这片土地为什么叫阿里吗?”游星柔声问我。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谈起别的话题。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承认。
“你知道阿里是什么意思吗?”她又问。声音轻轻的,仿佛怕惊动了沉寂的山峦。
“不知道。”我有点难为情。阿里,阿里,高原师的人们都把这两个字像口头禅一样呼唤着,其实它既不是汉语,也不是地方语。没有人深切追究过它的含义,仿佛一个约定俗成的称呼。
“阿里是有来历的。这是我上山的时候,爸爸讲给我听的。我本来不愿意来,听完这个故事,我就自愿来了。”
“真的?”我越发想听这个有关阿里的传说。
“爸爸是最早到达阿里的军人。他们奇怪这块中国最高的领土,为什么有这样古怪的名字。一位鬓发像山羊一样白的老人告诉爸爸,‘阿里’是一句古藏语,就是现在的藏文中,也没有这个词了。”
哦!我们每天念叨无数次的阿里,竟是一个早已消亡了的词汇。它是怎样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
山风像它骤然发动时一样,骤然停止了。
我们回到宿舍,游星很仔细地洗脸洗手,然后换上了一套新军装,英姿飒爽,很是精神。见了这样的女儿,游司令也许早晨真可以到前沿阵地去视察了。
游星认真地照了照镜子。“真想洗个澡。”她很遗憾地说。
自从游星出那事以后,就不许她上洗澡车洗澡了。
“洗不成澡,也得洗个头。”游星说。
她的头发很长很黑,洗时泡在脸盆里,水都要溢出来了。洗一次头,工程浩大,很费时。
“天快亮了,怕来不及了。”我有些着急。
“班长,我去井边打水,一会儿就能洗好。”
游星愿意以最好的形象出现在父亲面前,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好帮她找电筒。天冷了,井沿已经结冰,夜晚打水,虽是轻车熟路,还是带上手电保险。我新买的塑料壳手电,又轻又亮。
游星拿起水桶和扁担。
“还是咱俩一块儿去吧!”我不放心地说。
“班长,我已经可以自行活动了!”游星坚持她的主意。看她想到哪里去了!
我只好退回来。
“你小心点。”我说。
游星担着水桶,用纤长的手指捏着扁担钩与桶钩相搭的铁环处,轻轻地走了。
落雪了。
雪片从云层直扑大地,像沉重的木屑,落在棉衣上,很粘,像半融化的砂糖。苍天很有耐心地用雪花把大地的皱纹抹平,安抚被狂风搜刮得赤裸裸的高原。
雪把阿里装饰一新。
等了一会儿,游星没回来。又等了一会儿,游星还没回来。一担水,怎么会用这么长时间!我觉得蹊跷,跑出去找她。远远地,看到水井处亮着一道雪白的光柱。
待再往前走,看见那光柱毫不晃动,笔直地杵向天空,竟像是从井底发出来的。
井边整齐地摆着水桶和扁担,却不见游星的踪影。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井台,井沿结了薄薄一层冰凌,一踩就碎,并不滑。手电光柱确实是从井底发出来的。苍茫的雪花飞越这窄而亮的光束时,像金箔一样闪动着,倏忽隐没。
塑料电筒防水性能极好,沉入水底依然发光,像一架小探照灯。
借助灿烂的光柱,我看见井底有一柄黑伞似的秀发,随着井壁的渗水而微微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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