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北平只有老鸹憔悴的哀叫,日子里满是干枯的味道。
我们住在二弟周作人处,弟媳信子是日本人,作人留洋日本时“自由恋爱”而结合。她思想进步,又懂写字,深得先生喜爱。来到北平我才知,先生声名竟如此显赫。来访者络绎不绝,有学生,也有大人物。每遇客访,我都居于后屋,他应该不想我出面待客。先生由内而外都是革新,只有我是他的一件旧物。
今日我在后屋时,作人走进来。
“大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笑了笑,没有答。
“大嫂真是安静之人啊,这么些天都没听你讲过话。”作人他的声音里有旧日时光的味道。
我想了想,说:“作人,你教我认字吧。”
“好啊!听大哥讲,我只当你顽固不化。既然你追求进步,我断然全力助你。”
他写下八个字:质雅腴润,人淡如菊。“形容大嫂,恰如其分。”
后来,每当先生待客,作人便来后屋教我写字,有时也与我交谈。十几年的婚姻,我心如枯井。作人的到来似是井底微澜,让形容枯槁的时光芳草萋萋。
“大哥现在教育部供职,也在北大教书。不叫周树人,叫鲁迅,是著作等身的大文豪,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
“大嫂,你虽是旧式妇女却不愚钝。你很聪慧,大哥不接受你或是先入为主的偏见,以为婚姻自主就是好。
“事实上,你也看到,信子是我自己选择的妻子,她挥霍无度又常歇斯底里,大哥一味崇洋,未免太过激进。
“大哥是成大事之人,历史恰到岔口,所谓时势造英雄,他定会青史垂名。社会规范剧变,总有人成为牺牲品,庞然历史中,小人物的疼痛无足轻重。历史会忘了我们的。”
……
斑驳的时光叠叠错错。在北平八道湾的四年,是我人生中唯一的阳光。无论如何冰冷漠然的人,在暗如渊壑的生命里,总有一次,靠近温暖光明。生是修行,缘是尘路的偈诰,因这来之不易的刹那芳华,我忘记清歌哀伤,忘记幽怨,得你,得全世,得一世安稳。
然而,满地阳光凉了。
作人与先生决裂。
人生如纸,不堪戳破,时光若刻,凉薄薄凉,夫复何言?
先生料我不识字,书信从不避我,我于是看到作人递来的绝交书。
鲁迅先生:
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
先生被迫迁居,临行对我说,留在作人家,或是回绍兴娘家。
我不说话。两行清泪,惊碎长街清冷。他们兄弟二人已然恩断义绝,我又以何种身份留于此处?若回到绍兴,我便成弃妇,给朱家蒙羞。世人都说先生待我好,谁知我吞下多少形销骨立般的痛苦?我一辈子,无论多难,只哭过两次。那是一次。
娘娘心疼,劝先生:“你搬了家,也要人照料,带着她吧。”
先生瞥了我一眼,清冽而凛然。那年渡口,早已物是人非。往事倒影如潮,历历涌上心头。
花自飘零水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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