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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师汪曾祺阅读(2)

汪曾祺 时间:2021-08-31 手机版

 犹及回乡听楚声,

  此身虽在总堪惊。

  端木蕻良看到这首诗,认为“犹及”二字很好。我写下来的时候就有点觉得这不大吉利,没想到沈先生再也不能回家乡听一次了!他的家乡每年有人来看他,沈先生非常亲切地和他们谈话,一坐半天。每当同乡人来了,原来在座的朋友或学生就只有退避在一边,听他们谈话。沈先生很好客,朋友很多。老一辈的有林宰平、徐志摩。沈先生提及他们时充满感情。没有他们的提事,沈先生也许就会当了警察,或者在马路旁边“瘪了”。我认识他后,他经常来往的有杨振声、张奚着、金备森、朱光清清先生、梁思成林徽

  因夫妇。他们的交往真是君子之交,既无朋党色彩,也无酒食征逐。清茶一杯,闲谈片刻。杨先生有一次托沈先生带信,让我到南锣鼓巷他的住处去,我以为有什么事。去了,只是他亲自给我煮一杯咖啡,让我看一本他收藏的挑茫父的册页。这册页的芯子只有

  火柴盒那样大,横的,是山水,用极富金石味的墨线勾轮廓,设极重的青绿,真是妙品。杨先生对待我这个初露头角的学生如此,则其接待沈先生的情形可知。杨先生和沈先生夫妇曾在颐和园住过一个时期,想来也不过是清晨或黄昏到后山谐趣园一带走走,看看湖里的金丝莲,或写出一张得意的字来,互相欣赏欣赏,其余时间各自在屋里读书做事,如此而已。沈先生对青年的帮助真是不遗余力。他曾经自己出钱为一个诗人出了第一本诗集。一九四七年,诗人柯原的父亲故去,家中拉了一笔债,沈先生提出卖字来帮助他。《益世报》登出了沈从文卖字的启事,买字的可定出规格,而将价款直接寄给诗人。柯原一九八○年去看沈先生,沈先生才记起有这回事。他对学生的作品细心修改,寄给相熟的报刊,尽量争取发表。他这辈子为学生寄稿的邮费,加起来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

  抗战时期,通货膨胀,邮费也不断涨,往往寄一封信,信封正面反面都得贴满邮票。为了省一点邮费,沈先生总是把稿纸的天头地脚页边都栽去,只留一个稿芯,这样分量轻一点。稿子发表了,稿费寄来,他必为亲自送去。李霖灿在丽江画玉龙雪山,他的画都是寄到昆明,由沈先生代为出手的。我在昆明写的稿子,几乎无一篇不是他寄出去的。~九四六年,郑振挥、李健吾先生在上海创办(文艺复兴》,沈先生把我的《 小学校的钟声》和《复仇》寄去。这两篇稿子写出已经有几年,当时无地方可发表。稿子是用毛笔楷书写在学生作文的绿格本上的,郑先生收到,发现稿纸上已经叫蠹虫蛀了好些洞,使他大为激动。沈先生对我这个学生是很喜欢的。为了躲进日本飞机空袭,他们全家有一阵住在呈贡新街,后迁跑马山桃源新村。沈先生有课时进城住两三天。他进城时,我都去看他。交稿子,看他收藏的宝贝,借书。沈先生的书是为了自己看,也为了借给别人看的。“借书一痴,还书一痴”,借书的痴子不少,还书的痴子可不多。

  有些书借出去一去无踪。有一次,晚上,我喝得烂醉,坐在路边,沈先生到一处演讲回来,以为是一个难民,生了病,走近看看,是我!他和两个同学把我扶到他住处,准了好些配茶,我才醒过来。有一回我去看他,牙疼,腮帮子肿得者高。沈先生开了门,一看,一句话没说,出去买了几个大桔子抱着回来了。沈先生的家庭是我见到的最好的家庭,随时都在亲切和谐气氛中。两个儿子,小龙小虎,兄弟怡怡。他们都很高尚清白,无丝毫庸俗习气,无一句粗鄙言语,——他们都很幽默,但幽默得很温雅。一家人于钱上都看得很淡。

  《沈从文文集》的稿费寄到,九千多元,大概开过家庭会议,又从存款中取出几百元,凑成一万,寄到家乡办学。沈先生也有生气的时候,也有极度烦恼痛苦的时候,在昆明,在北京,我都见到过,但多数时候都是笑眯眯的。他总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欢放声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且摆动双手作势,真像一个孩子。只有着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荣辱,全置度外,心地明净无渣滓的人,才能这样畅快地大。

  沈先生五十年代后放下写小说散文的笔(偶然还写一点,笔下仍极活泼,如写纪念陈翔鹤文章,实写得极好),改业钻研文物,而且钻出了很大的名堂,不少中国人、外国人都很奇怪。实不奇怪。沈先生很早就对历史文物有很大兴趣。他写的关于展子虔游春图的文章,我以为是一篇重要文章,从人物服装颜色式样考订图画的年代和真伪,是别的鉴赏家所未注意的方法。他关于书法的文,特别是对宋四家的看法,很有见地。在昆明,我陪他去通行,总要看看市招,到接画店看看字画。昆明市政府对面有一堵大照壁,写满了一壁字(内容已不记得,大概不外是总理遗训),字有七八寸见方大,用二爨掺一点北魏造象题记笔意,白墙蓝字,是一位无名书家写的,写得实在好。我们每次经过,都要去看看。昆明有一位书法家叫吴忠草,字写得极多,很多人家都有他的宇,家家核画店都有他的刚刚被好的字。字写得很熟练,行书,只是用笔枯扁,结体少变化。沈先生还去看过他,说:“这位老先生写了一辈子!”意思颇为他水平受到限制而惋惜。昆明碰碰撞撞都可见到黑漆金字抱柱楹联上钱南园的四方大颜字,也还值得一看。沈先生到北京后即喜欢搜集瓷器。有一个时期,他家用的餐具都是很名贵的旧瓷器,只是不配套,因为是一件一件买回来的。他一度专门搜集青花瓷。买到手,过一阵就送人。西南联大好几位助教、研究生结婚时都收到沈先生送的雍正青花的茶杯或酒杯。沈先生对陶瓷赏鉴极精,一眼就知是什么朝代的。一个朋友送我一个梨皮色釉的粗瓷盒子,我拿去给他看,他说:“元朝东西,民间窑!”有一阵搜集旧纸,大都是乾隆以前的。多是染过色的,瓷青的、豆绿的、水红的,触手细腻到像煮熟的鸡蛋白外的薄皮,真是美极了。至于茧纸、高丽发笺,那是凡品了。(他搜集旧纸,但自己舍不得用来写字。晚年写字用糊窗户的高丽纸,他说:“我的字值三分。”)

  在昆明,搜集了一阵耿马漆盘。这种漆盘昆明的地摊上很容易买到,且不贵。沈先生搜集器物的原则是“人弃我取”。其实这种竹胎的,涂红黑两色漆,刮出极繁复而奇异的花纹的圆盘是很美的。装点心,装花生米,装邮票杂物均合适,放在桌上也是个摆设。

  这种漆盒也都陆续送人了。客人来,坐一阵,临走时大都能带走一个漆盒。有一阵研究中国丝绸,弄到许多大藏经的封面,各种颜色都有:宝蓝的、茶祸的、白色的,花纹也是各式各样。沈先生后来写了一本《中国丝绸图案》。有一阵研究刺绣。除了衣服、裙子,弄了好多扇套、眼镜盒、香袋。不知他是从哪里“寻摸”来的。这些绣品的计法真是多种多样。我只记得有一种绣法叫“打子”,是用一个一个丝线疙瘩缀出来的。他给我看一种绣品,叫“七色”,用七种颜色的绒绣成一个团花,看了真叫人发晕。他搜集、研究这些东西,不是为了消遣,是从中发现、证实中国历史文化的优越这个角度出发的,研究时充满感情。我在他八十岁生日写给他的诗里有一联:

  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

  这全是记实。沈先生提及某种文物时常是赞叹不已。马王堆那副不到一两重的纱衣,他不知说了多少次。刺绣用的金线原来是盲人用一把刀,全凭手感,就金箔上切割出来的。他说起时非常感动。有一个木偶(大概是楚俑)一尺多高,衣服非常特别:上衣的一半(连同袖子)是黑色,一半是红的;下装正好相反,一半是红的,一半是黑的。沈先生说:“这真是现代派!”如果照这样式(一点不用修改)做一件时装,拿到巴黎去,由一个长身细腰的模特儿穿起来,到表演台上转那么一转,准能把全巴黎都“镇”!

  他平生搜集的文物,在他生前全都分别捐给了几个博物馆、工艺美术院校和工艺美术工厂,连收条都不要一个。

  沈先生自奉甚薄。穿衣服从不讲究。他在《湘行散记》里说他穿了一件细毛料的长衫,这件长衫我可没见过。我见他时总是一件洗得租了色的游市长衫,夹着一棵书,匆匆忙忙地走。解放后是蓝卡其布或涤卡的干部服,黑灯芯绒的“懒汉鞋”。有一年做了一件皮大衣(我记得是从房东手里买的一件旧皮袍改制的,灰色粗线呢面),他穿在身上,说是很暖和,高兴得像一个孩子。吃得很清淡,我没见他下过一次馆子。在昆明,我到文林街二十号他的宿舍去看他,到吃饭时总是到对西米线铺吃一碗一角三分钱的米线。有时加一个西红柿,打一个鸡蛋,超不过两角五分。三姐是会做菜,会做八宝糯米鸭 ,炖在一个大砂锅里,但不常做。他们住在中老胡同时,有时张充和骑自行车到前门月盛斋买一包烧羊肉口来,就算加了菜了。在小羊宜宾胡同时,常吃的不外是炒四川的菜头,炒茨菇。沈先生爱吃茨菇,说“这个好,比上豆‘格’高”。他在《自传》中说他很会炖狗肉,我在昆明,在北京都没见他炖过一次。有一次,他到他的助手王亚蓉家去,先来看看我(王亚蓉住在我们家马路对面,——他七十多了,血压高到二百多,还常为了一点研究资料上的小事到处跑),我让他过一会来吃饭。他带来一卷画,是古代马戏图的摹本,实在是很精彩。他非常得意地问我的女儿:“精彩吧?”那天我给他做了一只烧羊腿,一条鱼。他回家一再向三姐称道:“真好吃。”他经常吃的荤菜是:猪头肉。

  他的丧事十分简单。他凡事不喜张扬,最反对搞个人的纪念活动。反对“办生做寿”。

  他生前累次嘱咐家人,他死后,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但火化之前,总要有一点仪式。新华社消息的标题是沈从文告别亲友和读者,是合适的。只通知少数亲友。——有一些景仰他的人是未接通知自己去的。不收花圈,只有约二十多个有满鲜花的花篮,很大的白色的百合花、康乃馨、菊花、葛兰。参加仪式的人也不戴纸制的白花,但每人发给一枝半开的月季,行礼后放在遗体边。不放哀乐,放沈先生生前喜爱的音乐,如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等。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详地躺着。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 ,久久不能离开。这样~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精图形的小小钩赛盆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

  沈从文的寂寞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二日,沈从文先生写给夫人张兆和的信,想必也是张先生的“专利读物”。信中所感所谈,极为真切,没有任何避忌。他又一次谈到了——寂寞,而且谈得非常深入周全。“无聊”是寂寞,“枯寂”是寂寞,“隔离”是寂寞。沈先生在早年《记胡也频》的文章中有一句话,“使一个理想从空虚到坚实,沉默是必须的一种预备……”那,“沉默”或许也该是一种寂寞吧?

  就这封家书来看,沈先生当时正在寂寞中。其实,他早已在寂寞中了(这主要是由于个人的悟性),他已经习惯了寂寞。惟其寂寞,时间才显出缓慢走向,人心才能细微独特地感受世上的一切光影人景。于是,他的意识如水,流动起来,“多多少少回复到廿九年前在小船上桐油灯下为你写信心情……这种枯寂对于一个用头脑生活的人说来,是有意义的,有作用的,甚至于可说是不可少的。”好吧,时光倒转。一九三四年一二月间,沈从文只身返乡。他坐了条“桃源划子”,终日漂荡在沅水上。其时,在给张兆和的信中写道:“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澈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更不是权力那类东西——作者按),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沈先生的“惆怅”、“软弱”和“受难”感,的确如艺术家的自我解剖,是因为“全然与人不同”、“看得太深太远”的缘故,把自己的人生放在了“船后”,但同时也掺糅着来自完全相反无法抗拒的环境,来自某种顽固的思维定式,简单说,是由那些各条路途涌来的从单一主观理念出发者造成的“大气侯”。这位时时想起屈原的“乡下人”尝到了“孤独”的所有滋味,于是最终渐渐步入寂寞中去。正如沈先生的高足汪曾祺先生在《沈从文的寂寞》一文中具体写的,“沈先生的重造民族品德的思想,不知道为什么多年来不被理解。‘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寄意寒星荃不察’沈先生不能不感到寂寞。”可是,这里写的寂寞似乎称“孤独”更为恰当,因为寂寞不仅仅是沈先生的痛苦或愤怒,它是后来最高的综合感受创造层次。汪先生点出,“寂寞不是坏事。从某个意义上,可以说寂寞造就了沈从文。寂寞有助于深思,有助于想象……寂寞是一种境界,一种很美的境界。”

  沈先生最终因维护自己的艺术特性而丢掉了小说的创作。单一的看,这当然是他的悲剧,实际说,还是环境的悲剧,人的悲剧。惊人的是,他在寂寞中内心却始终没有片刻安宁,他的 “安静”完全是暴发(曾经是一度精神失常,几次自杀被救)后的压抑所致,但不久便恢复了,不再是四周包围他,而是他用心去包围四周,拥抱了宇宙。寂寞的生命使他很快就把精神转向了中国物质文化史的研究,将那份永在的想象力、理解力和创造力转换为另一种表现方法,这使他同样获得了成功。

  在“寂寞”之外,这封信还用了很多字谈到所谓作家的培养。应当怎样的培养呢?作家也是人,人有“共性”与“特性”。共性“容易理解,也易于运用”,特性“却不易用公式去衡量”。“人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机器,简化他纳入范围容易,就其所长充分加以利用,却不容易。利用还得从理解作起!”这是一个自身状态良好的艺术家应得到的起码的客观精神条件。

  对于沈从文,我们理解着吗?

  记得,一九八八年二月八日下午我去拜望沈先生。那天,我听他谈了一些关于怎样学习写作的话,怎样看待人生的话。最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声音也提高了,激动地说:“我不相信任何悼词,不相信!悼词写不出人的历史,写不出我的生活!”我当时特别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说这话?看到下午的阳光无力地从窗外照进来,细碎地洒在他的身上,我有些难受,毕竟悼词是同死亡联系着的。三个月后,他真的就走了。

  沈先生的散文遗作《抽象的抒情》,有这么几句题记:“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里的“我”,是大我,是把自已放在别人的身上来研究问题,是理解。而“人”,是人性,是人类,是天地万物的灵性。正是他在任何事情上做到了这一点,他才享有这样的自信和生命。对于他,我们今天缺乏的是熟悉,至于理解,我们大概要再等些日子。

  那日子兴许还比较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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