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散文《看画》(2)

　　有趣的汪曾祺

　　这几日，枕边放着曹鹏选编的《汪曾祺经典散文选》，越看越欢喜，仿佛看到了自己可心的人一般。书的前勒口，印着汪曾祺先生的一幅照片。照片上，汪先生，鹤发，光脑门，皱纹很深，双目炯炯有神，眼袋像酒杯一般饱满，左手叼着烟，烟雾在阳光里氤氲半张脸，如斑驳的时光的河流。那眼神是如此的有力量，似乎可以看穿你正经和真诚掩盖下的浅薄而虚伪的底子。

　　你千万别被他的样子吓坏。他那神态，我猜想是构思作品时翻白眼翻多了(见他的散文《自得其乐》)。读了他的书，你就知道他的有趣和平和了。我的同乡，陈立新，后来叫苏北的，偶读汪先生的《晚饭花集》，爱到痴迷的程度。用了四个日记本抄写该书，之后又跑到汪先生的故乡高邮实地考察，回来后干脆将笔名定为“苏北”，以示对汪先生的敬爱。之后二十多年，他一直追随汪曾祺，向先生学习写作的技巧和做人的道理。去年，在汪先生逝世十五周年之际，他专门出了一本书，名字就叫《忆·读汪曾祺》。在门生们的眼里，汪曾祺一举一动都是可爱的。记得，苏北在自己的散文集《那年秋夜》的前勒口照片，跟他老师样子，也夹着烟，只是身子稍稍朝后仰了些。

　　该书的编者煞费苦心地给我们提供了欣赏汪曾祺的九个角度，即文学编、书画编、西南联合大学编、云南昆明编、戏曲编、美食编、花木果蔬编、家乡与南菁中学编、北京与河北张家口编等九个部分。读罢，你就赞叹汪先生是个经历丰富，兴趣广泛，知识渊博，有才华、有格调、有性情的人。难怪人们说，他是中国当代最后一位纯粹的文人、最后一位士大夫、最后一个中国古典抒情诗人。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对于生活，对于人，对于趣味，对于美，有自己独特的感受，并能生动地表达出来。这是很了不起的。如此看来，“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绝非太守欧阳修一人。

　　汪曾祺的祖父，俭省且有趣。下酒菜不过是一个咸鸭蛋，而且一个咸鸭蛋能喝两顿酒，喝了酒有时就一个人在屋里大声背唐诗。他的父亲则随便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汪先生十几岁就和父亲对坐饮酒，一起抽烟，父亲还风趣地对他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这样一来，那个连房屋、家具、习俗都很旧的地主家庭，并不沉闷。汪先生深情地说，父亲的这种脾气也传给了我。不但影响了我和家人子女、朋友后辈的关系，而且影响了我对我所写的人物的态度以及对读者的态度。其实，影响他的不光是他的家庭，还有明代归有光、现代沈从文、俄国屠格涅夫等人。

　　业余爱好写写字、画画画、做做菜的汪曾祺，用有趣的心态，写有趣的人物。在《看画》中，汪先生看到张长之画了一个斗方，画一棵芭蕉，一只五彩大公鸡，挂在他的画室里。就感慨这张画只能自己画着玩玩，买是不会有人买的，谁家会在家里挂一张“鸡巴图”?在《老舍先生》中，汪先生说，老舍先生讲的一件关于齐白石的逸事，十分有趣。有一次，要拍齐白石的画的电影，让齐白石拿出几张得意的画来。齐白石说：“没有!”后来由他的学生再三说服动员，齐白石才从画案的隙缝中取出一卷，外面裹着好几层报纸，写着四个大字：“此是废纸。”打开一看，都是惊人的杰作。在《赵树理同志二三事》中，汪先生说，赵树理讲话很“随便”，他认为农村还是很穷，日子过得很艰难，就戏称自己戴的一块表为“五驴表”，说这块表的钱在农村可以买五头毛驴。后来，赵树理因这话挨了批评。在《林斤澜!哈哈哈哈……》中，汪先生说，林斤澜每遇有人提到某人、某事，不想表态，就把提问者的原话重复一次，然后就殿以哈哈的笑声。在《自得其乐》中，汪先生说，孙犁作品写成之后，觉得不错，提刀却立，四顾踌躇，对自己说：“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在《七载云烟》中，汪先生说，当时到昆明来考大学的，取道各有不同。一个历史系姓刘的同学是自己挑了一担行李，从家乡河南一步一步走来的。一位姓应的物理系的同学，是在西康买了一头毛驴，一路骑到昆明来的。汪先生还说，他自己是冲着吊儿郎当来的。老爷子这话真逗，难道吊儿郎当就可以成为当代散文家、小说家、戏剧家，还兼擅书画?又说，金岳霖先生在金鸡巷小楼里谈“小说和哲学”，谈到兴浓处，突然停下来，说：“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说着把右手从后脖领伸进去，捉出了一只跳蚤，甚为得意。谈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

　　汪曾祺散文作品中可爱人物的可爱之事，比比皆是，不胜枚举，真是杂花生树，春水怒生，美不胜收。经常让你会心一笑，甚至乐不可支。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只有有趣味的作者，才能写出有趣味的人物。衷心感谢汪曾祺先生，用童真、友爱、善良且趣味盎然的心，为我们写活了一个个趣味盎然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