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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校舍》汪曾祺散文3000字(4)

汪曾祺 时间:2021-08-31 手机版

  朱自清先生教课也很认真。他教我们宋诗。他上课时带一沓卡片,一张一张地讲。要交读书笔记,还要月考、期考。我老是缺课,因此朱先生对我印象不佳。

  多数教授讲课很随便。刘文典先生教《昭明文选》,一个学期才讲了半篇木玄虚的《海赋》。

  闻一多先生上课时,学生是可以抽烟的。我上过他的楚辞。上第一课时,他打开高一尺又半的很大的毛边纸笔记本,抽上一口烟,用顿挫鲜明的语调说: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为名士。他讲唐诗,把晚唐诗和后期印象派的画联系起来讲。这样讲唐诗,别的大学里大概没有。闻先生的课都不考试,学期终了交一篇读书报告即可。

  唐兰先生教词选,基本上不讲。打起无锡腔调,把词吟一遍:双鬓隔香红啊玉钗头上风好!真好!这首词就算讲过了。

  西南联大的课程可以随意旁听。我听过冯文潜先生的美学。他有一次讲一首词:

  汴水流,

  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冯先生说他教他的孙女念这首词,他的孙女把吴山点点愁念成吴山点点头,他举的这个例子我一直记得。

  吴宓先生讲中西诗之比较,我很有兴趣地去听。不料他讲的第一首诗却是: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楼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我不好好上课,书倒真也读了一些。中文系办公室有一个小图书馆,通称系图书馆。我和另外一两个同学每天晚上到系图书馆看书。系办公室的钥匙就由我们拿着,随时可以进去。系图书馆是开架的,要看什么书自己拿,不需要填卡片这些麻烦手续。有的同学看书是有目的有系统的。一个姓范的同学每天摘抄《太平御览》。我则是从心所欲,随便瞎看。我这种乱七八糟看书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我觉得这个习惯挺好。夜里,系图书馆很安静,只有哲学心理系有几只狗怪声嗥叫一个教生理学的教授做实验,把狗的不同部位的神经结扎起来,狗于是怪叫。有一天夜里我听到墙外一派鼓乐声,虽然悠远,但很清晰。半夜里怎么会有鼓乐声?只能这样解释:这是鬼奏乐。我确实听到的,不是错觉。我差不多每夜看书,到鸡叫才回宿舍睡觉。因此我和历史系那位姓刘的河南同学几乎没有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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