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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经典的短篇散文(2)

余光中 时间:2021-08-31 手机版

  余光中经典的短篇散文2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样子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不过那—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裙边扫一扫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感觉了,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年少,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年少时代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报纸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谣言里?还是傅聪黑键白键马恩聪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镜底勒马洲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壁头和玻璃柜内,京戏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韵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灵感不灭,美丽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心灵他祖先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霜雪云霞,骇人雷电霹雹,展露无非是神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百科全书。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伞上这城市百万人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峡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香味,浓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林之后特有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蜗牛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地下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潜意识和梦紧,那腥气。

  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丹佛他山居住了两年。美国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肌肤,云,却是罕见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景象。落基山岭之胜,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一场惊心动魄雕塑展览,给太阳和千里风看。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无”境界,仍须来中国。台湾湿度很高,最饶云气氛题雨意迷离情调。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山影和万缀都歇俱寂,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寒气,踏着满地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溪头山,树密雾浓,蓊郁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空处,窥见乍现即隐一峰半堑,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至少上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游戏,回到台北,世人问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问,故作神秘之外,实际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云绦烟绕,山隐水迢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山水,还是中国山水上只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风吹雨打。一打年少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僧庐下,这更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灵魂,窗外在喊谁。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音乐,属于中国,王禹黄冈,破如椽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住在竹和筒里面,任何细脆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屋瓦,浮漾湿湿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了,最轻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琴,那细细密密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时候瓦这幺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在旧式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层海底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挟,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蝎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弹动屋瓦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芭蕉叶上,一阵寒潮泻过,秋意便弥湿旧式庭院了。

  在旧式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年少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啼声,雨是潮潮润润音乐下在渴望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敲打乐从记忆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乐器灰蒙蒙温柔覆盖着听雨人,瓦是音乐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瓦翩翩,美丽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记忆。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巨椰,雨来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虫吟也减了唧唧。七十年代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韵里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默片。

  正如马车时代去后,三轮车夫工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途中,篷里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躲在警察辖区以外,雨衣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手里握一只纤纤手。台湾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韵味。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长发肌肤交给漫天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新潮片里吧。

  大多数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途中。现实伞,灰色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白雨,六角形结晶体在无风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没有受家乡白雨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心底究竟有多厚苔藓?厦门街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座无瓦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记忆。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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