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茎蔓散文

散文 时间:2021-08-31 手机版

  一

茎蔓散文

  1902年阴历四月,我的祖母降生在一个普通农家里。这一年开始,意味着我们家将像世上更多的家族一样,因为一个人的呈世而萌芽初发。似乎触到某个按钮,家族中的孩子因她无意的开启,像被解禁的精灵,开始频繁降临人世。不长的几年里,祖母就拥有了六个弟弟,八个妹妹。也就是说自她出生那年开始,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们家族每年或隔年都会添丁进口。对于一个普通家族来说,人口的增加标志着一个家族在逐步走向强大,也意味着在未来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之后有可能的无上荣耀。对于一个稍微紧促的家庭来说,食物和用具均不成其最主要的障碍。在农村,没有孩子的人家被称为绝户。这个“绝”字,涵盖了村人对其肯定的讥讽、悲哀,还有一丝隐约对照自身的担忧和惧怕。令人惋惜的是,与我祖母同胞的只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弟弟。当她的其他叔伯弟妹相继出生的时候,作为与她最亲的人们,并没有选择入世。截止的方式是残忍的——并不是父母缺失生育机能,也不是因家贫的原因而使他(她)们不得不在选择肉身的时候绕道而行,而是祖母的母亲,在生下祖母的另一个弟弟的同时失去了他,由于受风而沉疴难起,导致后来神情恍惚,得了疯魔症。

  祖母的记忆以故事的形式铺展在我面前,我并没有惊诧或者震动。那时,我的祖母已经60岁了。而她的弟弟,拄着拐杖来看她,亦是个缺齿白发的爷爷。在我幼小的心里,父母应该是年轻高大的。他们有光滑的面庞,有壮实的身躯,有抵挡来自外来侵袭的力量,还有对自家人温柔如水的护爱。所以祖母提起她母亲的时候,我无法想象两个脸上堆积着皱纹,头发胡子半白,在夜里翻身时不停喊疼的衰老之人的母亲的样子,她是更老吗?老到颤巍巍地抖动着嘴唇和手指?老到躺在炕头无法说话?祖母传达给我的关于她母亲的一切显然是不同的。她会说到她的头发:因为被柏叶泡过,桂花油滋润过,漆黑幽亮,散发着香气。她也会说到她的衣服:鱼肚白裤子藏蓝褂子。她还会说到她的脚:娇小,秀美。所有这些,我都无法安置到一个老婆婆的母亲身上。由祖母说出的母亲形象,更像一个假人,一个虚幻的人物。但确信无疑的是,祖母是真的有过母亲的人。

  当我的祖母年纪越来越大,人越来越老,看到自己稀寡的后代,她或许已知道自己所承接的生命的定数早在她母亲疯魔的那刻就已显露端倪。以她之所能,显然是无力更改的。她有了不安和无法挽救的绝望。

  因为疯魔,祖母母亲的性命成为风中烛火,忽明忽暗,渐熄渐灭。她所承担的繁育后代的职责亦成为空谈。据说在她生命的最后时期,她依旧年轻秀美。那时,作为她的孩子的我的祖母,亦不过四岁。

  几个叔叔家里的孩子越来越多,祖母的父亲已经急切地盼望着自己的孩子们长大成人,想让他们早日结亲,并旺盛他们的后代。大约八岁,我的祖母就许人了。但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祖母并没有尽到人妻的责任,直到祖母的父亲郁结而死。祖母说,我爹死得太早了,晚几年,他就心安了。

  那时,祖母的父亲看到的是成亲七年而无一男半女的女婿撒手人寰,女儿面临着被遣回家或者再嫁的状况。而他的儿子,问寻了好几家闺女,都因家贫而遭婉言谢绝。像祖母说的那样,如果他晚几年过世,他会看到祖母弟弟的孩子们浩浩荡荡出世。他们像不肯歇息的鸟雀,不停地落在他们家的炕头上。

  河水浩荡,在河床里奔涌向前。虽是亲弟弟,但毕竟亦是别人河流,祖母只关注自家河流的汹涌度。一切似乎并未按照预设和期待行进。祖母改嫁到我们村,几年之后,全家人迎来了我的父亲。但并没有更多的婴孩随及而来,没有像其他家户里那样,每年在一种既繁重又喜悦的气氛中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一切都不再出现。孩子,像上天送给她的唯一的礼物,其珍贵仅仅在于,他是唯一。

  我的祖父排行老二,兄弟三个的期望都寄托在祖母身上。但祖母再没有生育的迹象。这一点或许使我们家受到过煎熬和打击,反正我的祖父及他的兄弟们很早去世,祖母与我的父亲,成为这世上彼此唯一的亲人。另一个方面来说,上天所予祖母的公平,或许是通过让她少受生儿育女的苦来显现的?她有不幸的童年,有不如意的青年,那么,上天只给她一次见识鬼门关之阴暗残忍的机会,然后送她长寿和健康?但这些或许远非祖母自己想要的。她情愿要一大群后代,五个,甚至十个,哪怕因之而丧命。一切无法更改,无法重新洗牌。我们只遵循着上天的旨意,活着,或死去。有选择地得此,或得彼。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祖母弟媳频繁的生育令人惊骇,当他们在五年之内拥有五个孩子之后,不得不考虑再出世的孩子的命运,溺死或送人,只有这两条路。第六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这让他们长长地松了口气。第七个孩子尚在肚子里就送给了远在城里的人。第八个孩子是个儿子,他们将他收留,成为他们的四儿子。当他们的第九个孩子出生的那天夜里,我的祖母连夜赶回娘家,亲手从血盆里将那个女婴捞出来,说,这是我的孩子。

  一直到现在,我的祖母、她的弟弟和弟媳已经故去多年,偶尔红白事,两大家人在一起时,姑姑依旧被与她有血亲的兄妹及他们的孩子喊三妹,三姑或三姨。她不过改换了姓氏,她的血液里,奔涌的依旧是亲生父母所传袭下来的、与她的兄妹们同样的血液,跟我的祖母、我的父亲以及我的是多么不同。

  如果说姑姑的存在是她的福分,莫如说是我的祖母所予的。她的存在,彰明我们家接纳异数的可能,一种暗示,一种可散发的本性。这点上,祖母肯定是不认同的。因为她从未将她当过外人。甚至我的父亲也是。

  二

  是祖母无意间埋下的种子吗?还是上天通过祖母来埋下惩罚我的祖先乃至我们的种子?像双胞胎的人延续了生双胞胎的基因一样,收留外人会成为我们家的必须?没有答案。四时的风如期来去,风里的泪水和诅咒同时被带来又带去,直至我们家三代人身上发生的这些事烟消云散,并不再为人关注。写到这里,一种即将揭开秘密的恐惧徒然呈现,我不知道对于我们家、还有我以及这篇文字中出现的人们来说,这会是如常的一次提起吗?还是会涉及到他们的感受乃至生活?但可以肯定的是,就要触及到的某个东西,真的令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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