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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散文《月白色的路障》(2)

迟子建 时间:2021-08-31 手机版

  其实王张庄并没有多少学生,不过七十多名,分五个班级。王雪棋教主课,语文和数学;张日久教副课,如音乐、图画、自然等。学生们都说,张日久教课就是对付,如他上音乐课,并不教简谱,只是拿着个小录音机,放上一首首的歌和乐曲给他们听,让他们自己去感悟。而图画课时,他常常带来一些土豆、白菜、萝卜或是野花,把它们放在讲台上,让学生去画静物。而他自己呢,通常是坐在教室的窗前,把一个黑皮笔记本放在膝上,蹙着眉头写着什么。至于他写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了。他从来不让人去看那个本子,只是有一次他闹肚子,上课时匆匆忙忙跑着上厕所,调皮的王爱徒拿过本子翻了两页,说是那上面写的是诗,他只记得这样两句:假如大地变成了天空,我就夜夜在银河畔漫步。学生们依此在背地里又为他加了一个绰号张颠倒,大地和天空岂能倒置,这难道不是一个疯子的想法么!

  张日久和王雪棋的关系看上去多少有些神秘,他们从不吵架,而且从来不一起去学校,各走各的。有时他们偶然在路上碰见,只是互相张望一眼。就是下农田干活,也是一前一后地走。人们就说,有知识的人讲究个含蓄,哪能像农民似的无所顾忌地当众打情骂俏呢。

  令所有人吃惊的是,末等张基础到老王张庄,张日久和王雪棋不请自来。他们搭了一辆运苹果的卡车,带了两个行李卷和一口木箱。车到百合岭是傍晚时分了,司机远远地就看见了前方的路障,那是司机们最讨厌的花圈。路障自然是张基础设的。司机停了车,跳下驾驶室,吆喝车上的王雪棋:哎,我说那个女的,新王张庄到了,你不是说能不让我花钱就通过路障么,你快下来给我说和去呀!王雪棋颠了一路,早己有些晕头转向了,而张日久,已经把汽车当成了个大摇篮,甜睡得仿佛一个婴儿。王雪棋在下车前用手操了丈夫一把,轻轻对他说:是百合岭了。张日久睡眼朦胧地望了妻子一眼,软着腿起来收拾行李。百合岭并没有岭,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王雪棋喜欢平原的风景,它开阔、豁亮、明朗。如果正午的阳光泻在平原上,它就会弥漫着一层雪白的亮光,你感觉那上面的阳光已经凝固成一片巨人的白纱,等着巧手的女人去裁剪它。而到了黄昏时,落日的余晖映得平原焕发着暖洋洋的粉红色光晕,不光是飞鸟和蝴蝶喜欢在平原上翻飞,人也喜欢在其中漫步,走着走着,你会有走进了西边天霞光里的感觉,误以为自己已成仙人。王雪棋下了卡车,就被眼前的平原落日所深深地震撼了。夕阳坠了一半,浩荡的草丛飞旋着橙黄的光芒,就像这草结了千千万万颗丰收了的麦穗。她沿着公路向前走,可是头却朝向西方,她的目光放在了被夕阳浸染得一派辉煌的草丛上。渐渐地,她觉得这草像海水一样涌动翻卷,而她自己变成了一叶小舟,随波荡漾着。正在她心醉神迷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怎么是你?她转过头朝前一望,见是张基础带着两个人晃荡过来了。他穿着件扎眼的大背心,那背心是白地的,上面印了一条垂头丧气的黄狗,狗的上方是三个张牙舞爪的红字:烦死啦!张基础光着脚,叼颗香烟,见了王雪棋有些不会走路了,他顺了拐,仿佛王雪棋的目光是子弹,把他的腿给生生地打瘸了。王雪棋指着花圈说:你也不怕司机忌讳,放什么做路障不好,非得弄这个吓人的东西横在这里么?张基础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嘻嘻笑着说:你是坐这辆卡车来的?为这车主来说情的?你放心,你坐的车,在我张基础这里是一路绿灯!说完,他使劲抽了几下鼻子,问王雪棋:你是不是坐着拉苹果的车来的?王雪棋心想,你的背心真是没白印着一只狗,嗅觉可真是灵敏啊,她笑着点了点头。张基础回头吆喝跟着他的人:真是没眼力价,还不把那东西给快点拿走!随从不敢怠慢,赶紧弯腰抓起花圈,匆匆走下公路,送回不远处的张基础的房子里去。王雪棋望着那两个捧着花圈的人的背影,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就像是送葬的。张基础对王雪棋说,他正要过两天去接他们的,己经在公路的北口给他们造了座泥屋,条件是让他们来给孩子们上课。王雪棋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意外,她只是淡淡地说:有现成的屋子最好了,要是没有的话,随便找个地方凑合凑合也行。她接着问学生们在哪里上课?张基础指着正前方的一座矮屋子说:王双和家发了,他盖了大房子,这小屋于闹起来了,你们就当教室用吧。见王雪棋没有搭腔,张基础又说:你要是嫌这屋子憋屈的话,天气好的时候,就带学生去草地上课,又有阳光又有清风的,多自在,多眼亮!王雪棋望着己经逐渐暗淡下来的原野,默默地低下了头,仿佛她在哀悼已逝的夕阳似的。

  读书声果然在百合岭响起来了。就像张基础所建议的那样,王雪棋给学生上课,只要是逢了晴天,她就把不同年级的学生带到草地上。张基础亲自动手,打了一块可以悬挂的黑板,这黑板比正规教室里的要小,它四四方方的,挂在一个类似篮球架子的木架上。黑板怕不期而至的雨给淋湿了,就得随时搬动;而那个木架子则随时随地地放在草地上。开始这木架是光秃秃的,没过几天,它就被学生给装点得姹紫嫣红的。男生给它裹上密密实实的青草,女生则把它当作了新娘子,这个往上插朵红花,那个插朵黄花,再来个偏爱深色的人又为它插朵紫花,使这本架于看上去绚丽极了。当然,做这些事,在课间休息时就可完成。草地上有一望无际的青草,有随处绽放的野花。学生们也喜欢斑斓的蝴蝶和金黄色的野蜂,可惜它们不听摆布,没法将其缚在木架上。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一切都是那么明媚。这种时候,你倒觉得这种无处不在的明媚反而是暗淡的,而那漆黑的黑板却因为显眼而格外的夺目和明亮。黑板上的每一个字母和汉字,都像星星一样散发着一种神性光辉,给人带来启迪和遐想。

  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就对张基础说自己是看花眼了,没准把鬼当成了人。张基础这才铁青着脸让他滚远点。张基础是个有心人,尽管他骂了王双和,还是觉得无风不起浪,就在当夜来到公路的北口,想探个虚实。到了夜半,当载重卡车由南向北驶来时,公路上果然出现了一条月白色的影子。这影子移到路中央时就不动了。影子像一支白色的蜡烛,矗立在那里,仿佛月光会把它点燃,给夜行者照路。卡车放慢了速度,逐渐地停了下来。驾驶室的门被打开时,张基础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又来了,你要是老这么着,我赚的那点钱就拿不回家多少了。虽然他的口气是埋怨的,但还是隐含着欣喜。张基础知道这人叫朱玉龙,常年拉私货,从不要助手,只是一个人跑夜路,非常趁钱,人称朱百万。朱百万国字脸,浓眉大眼的,头发茂盛,总是油光光的,喜欢抽烟和吃肉。据说他跑长途,要备足熟肉,什么酱肘子,炸鸡翅,烤羊排,要装满满一塑料袋。他抽的烟,是又粗又黑的雪茄烟。他不喜欢那又细又白的香烟,说是男人抽它就像含着个奶嘴,没气派。朱百万下了车,张基础就看见了张日久的身影。虽然看不太真切,但他知道那肯定是他。明亮的月光下,穿风衣的张日久就像一只毛茸茸的白鹤,他什么也没说,打开驾驶室的门,钻了进去。而那条月白色的影子,牵着朱百万向王雪棋家的泥屋去了。张基础望着这一幕,不由浑身战栗,他觉得寒冷极了。他恨不能把这卡车放把火给烧了,要不就揪出张日久,把这混帐打得屁滚尿流的。他不明白,他们何以要这么做?是王雪棋有对不起丈夫的地方、张日久让她卖身作为报复呢;还走张日久身下的活不济、允许妻子借种生孩子呢?或者干脆就是近墨者黑,王张庄不择手段挣钱的现实震撼了他们,他们眼红了,谁不知道钱是个好东西呢!这一瞬间,张基础忽然非常仇恨钱,如果不是因为它的话,王张庄的人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王雪棋仍然可以留在老王张庄教书,张日久也仍然继续写只有他懂的诗,他张基础心目中的王雪棋,仍然是单纯的、美好的、可爱的。张基础仰头望了望月亮,觉得非常的悲凉,那每一缕月光,都像钢针一样深深地刺痛了他。他甚至想如果要是能弄到长生不老药,提前给王雪棋吃上就好了,也免得她如此地糟践自己,让他这般地痛苦。只是不知道月宫里的嫦娥欢不欢迎别的女人的到来。王雪棋要是奔月了,起码他在夜晚抬头的一瞬,感受到的月光会是亲切撩人的。张基础抓了一把青草,使劲把它揉碎,揉出那清香的汁液来,然后用这汁液搓了搓脸,心境才稍稍平复下来。当朱百万从泥屋里出来,驾驶着卡车重新上路后,张基础就沿着公路向南走了。因为腿软,他走得磕磕绊绊的,仿佛是中了暗枪。他在途中又碰到一辆卡车迎面而来,他怕看见它会突然停在有月白色的影子伫立着的路面上,因此连头也不敢回一下。不管王雪棋夜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白天时,她仍然是一天不拉地去给学生上课,也未见她神色疲 惫。阴雨天气时,她穿一件深蓝的长袖衫,显得她的脸愈发的白皙;而晴天时,她通常穿一件水粉色的短袖衫,恬静得看上去像水畔初开的一朵荷花。那个草丛中吊着黑板的架子,因着野花越开越繁盛,它也就愈发的花枝招展,简直就是一个新嫁娘的模样。张基础对王雪棋泰然自若的神情格外反感,他想这个女人连廉耻感都没有了,这真让他绝望。有一天,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张基础醒的早,索性穿衣起床,到户外去呼吸新鲜空气。他先是上了公路,看了看东一座西一座四舒的房屋,忽然觉得它们和坟墓没有什么区别。由于房子建的仓促,且都是对付着住的,所以它们看上去矮矮趴趴、七扭八歪的,不像是人住的地方,说它是猪圈或者牛棚更为恰当些。如果再进一步联想,这些房屋就像是生在百合岭的一片蘑菇,不过都是些被雨沤了的烂蘑菇。张基础心情灰暗地信步朝草滩走去,他很想看看王雪棋给学生上课的地方。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草丛中有声音传来,他抬头一望,看见王雪棋正弯着腰,垂头寻找着什么。张基础大声咳嗽了一下,王雪棋抬起头来,对着张基础笑了笑,说:昨天上课时,我上衣的纽扣掉了,今早过来找找看。张基础想说,你这还用得着纽扣么,你光着身子也没有关系埃心里虽然这样恨恨地想,可嘴上说出的却是:扣子那么小,落在草里还有个找。话一出口,他就分外憎恨自己,真想扇自己两巴掌。王雪棋穿着深蓝色的衣服,在清晨的绿草中,她看上去是庄重和典雅的。她对张基础说,粉笔快用完了,能不能让过路的司机从城里再给捎来两盒?张基础想说,你比我跟司机都熟悉,要两盒粉笔还不轻而易举?可他嘴里说出的却是:除了粉笔,还要不要彩色的?要是要的话,我就叫人一起捎了。王雪棋笑了笑,点了点头,说:也好,就要盒彩色粉笔吧。王雪棋笑得很媚气,张基础一再提醒自己那是妓女的笑容,它比垃圾沟里的气味还难闻,可他还是被那笑容打动了。他甚至想,要是此刻穿着印有吻我吧字样的背心就好了,背心会帮他表达情感的。平原渐渐地起了白雾,这雾开始时很小,只是丝丝缕缕的,后来成了气候,是汪洋一片了。绿草隐在雾中,王雪棋也隐在雾中,看上去全都是朦胧的。这时的张基础觉得自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了,像是在大海上飘荡,又像是在云中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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