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全文(2)

　　[译文〕

　　炎帝啊，吾是你的远代子孙，伯庸——是吾先祖的光辉大名。岁星在寅的那一年的正月庚寅，吾从天上翩然降临。尊敬的先祖啊，仔细揣度吾刚刚下凡的时辰和啼声，通过占卜赐给了吾相应的美名。给吾取的大名叫正则啊，给吾取的别号叫灵均。

　　上天既赋予吾这么多内在的美质啊，又加之以吾注意修养自己的品性。吾披着喷吐幽香的江离和白芷啊，又联缀起秋兰作为自己的佩巾。光阴似箭，吾惟恐抓不住这飞逝的时光，让岁月来塑造吾美好的心灵。清晨，吾浴着晨曦去拔取坡上的木兰，傍晚，吾背着夕阳在洲畔采摘宿莽来润德润身。太阳与月亮互相交迭，未尝稍停，新春与金秋相互交替，永无止境。想到树上黄叶纷纷飘零，吾害怕美人啊，您头上也添上丝丝霜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任用风华正茂的贤者，废弃污七八糟的小人？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改变已经过时的法度？驾着龙马，飞快地向前猛奔！来！吾给你充当向导。沿着康庄大道走向幸福与光明。

　　想当初，吾三代先王的德行是那么完美精纯，一丛丛芳草鲜花簇拥着他们。那时节啊，花椒与桂树层层相间，哪里只是蕙草与白芷散发芳芬？哦！唐尧和虞舜是多么正大光明，他们遵循着正道，向着光明迈进。夏桀和商纣是多么狂乱啊，只想走捷径，抄小路，结果使自己走向困境。那些党人是这样苟且偷安，他们一步步走向死胡同而不思反省。难道吾担心自己会遭受灾祸？不，吾担心的是楚国的车轮将要覆倾！

　　急匆匆，吾为王朝的复兴前后奔波，希望跟上前代明王的脚印。君主啊，你不能体察吾的一片衷情，反而听信谗言，对吾大发雷霆。吾明明知道直谏忠会招灾惹祸，但吾怎么能看着祖国沉论！吾敢手指苍天让它给吾作征，吾对你完全是一片忠心！想过去，你与吾披肝沥胆，定下约言，可后来，你却另作打算，不记前情。吾和你分别并不感到难堪，伤心的是你的为人太不守信！

　　吾曾经栽培了大片的春兰，又种下了秋蕙百来亩地面。吾还分块种植了芍药与揭车，将马蹄香与白芷套种其间。吾真希望它们能够绿叶成荫、枝干参天，到时候就可以收获藏敛。即使花儿谢了，那又有什么悲伤，最痛心的是，众多的香草已经发生了质变。

　　那些个党人争着贪利夺权，孜孜以求地追逐着功名利禄。他们都猜忌着别人而原谅自己，彼此间勾心斗角，相互嫉妒。像他们那样竭尽全力去争权夺利，实在不是吾内心所要追求的东西。吾觉得自己的老境将要渐渐到来，只担心美好的名声来不及树立。清晨，吾吮吸着木兰花上的坠露，傍晚，吾餐食着菊花瓣上的蓓蕾。只要内心是真正的美好而又精纯，吾就是长久地面黄肌瘦又有何可悲？吾用木兰的根须把白芷拴上，再穿上带着露珠的薜荔。吾用菌桂的嫩枝连缀起蕙草，再绞起胡绳的一串串花蕊。吾是如此虔诚地效法古代的圣贤，绝非一般世俗之徒的穿戴。吾不能和今人志同道合，但却心甘情愿沐浴彭咸的遗辉。

　　吾揩拭着辛酸的眼泪，声声长叹，哀叹人生的航道充满了艰辛。吾只不过是洁身自好却因此遭殃受累，早晨去进谏，到傍晚就遭毁弃！他们毁坏了吾蕙草做的佩带，吾又拿芬芳的白芷花来代替。这些都是吾内心之所珍爱，叫吾死九次吾也绝不改悔！吾只怨君主啊真是荒唐，你始终是不肯洞察吾的胸臆。你周围的侍女嫉妒吾的姿容，于是造出百般谣言，说吾妖艳狐媚！那些贪图利禄的小人本来就善于投机取巧，方圆和规矩他们可以全部抛弃。追随着邪曲，违背了法度，却厚着脸皮自吹符合先王的道义。吾忧愁，吾烦闷，吾承受着无边的罪戾，吾困顿潦倒在这人妖颠倒的时期！吾宁愿暴死而尸漂江河，也绝不和他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哦，那凤鸟怎么能和家雀合群？自古以来本就这样泾渭分明。哪有圆孔可以安上方柄？哪有异路人能携手同行！吾委屈着自己的心志，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暂且忍痛把谴责和耻辱一起担承。保持清白之志而死于忠贞之节，这本为历代圣贤所赞称！

　　吾后悔，后悔吾当初没有看清前程，迟疑了一阵，吾打算回头转身。好在迷失方向还不算太远，掉转车头，吾依旧踏上原来的水驿山程。吾走马在这长满兰蕙的水滨，吾奔向那高高的山脊，到那儿去留停。吾既然进言不听反而获罪，倒不如退居草野，把吾的旧服重整。吾裁剪碧绿的荷叶缝成上衣啊！又将洁白的莲花缀成下裙。没人理解吾，就让他去大放厥词吧！只要吾内心是真正的馥郁芳芬。吾把头上的帽子加得高而又高啊，吾把耀眼的佩带向下拉得紧而又紧。芬芳与污垢已经混杂在一起，唯独吾这美好的本质未曾蒙受丝毫污损。急匆匆吾回过头来纵目远望，吾要往东南西北观光巡行。吾的佩饰如花团锦簇、五彩缤纷，喷吐出一阵阵令人心醉的幽香清芬。人生各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喜爱，吾却独独爱好修洁，持之永恒！就算把吾肢解了吾也毫不悔改，难道吾的心志可以改变毫分！

　　哦！女媭她唠唠叨叨一声声把吾指责，她说：“因过于刚直而惹祸遭灾，到头来惨死在羽山你难道一无所闻。你为什么要时进忠言而又爱好修身，独具这美好的一片冰心？满屋子已经堆满了恶花秽草，唯独你不愿佩戴实在太天真。众人不可能挨家挨户去一一说明，又有谁会体察咱们的内心？世人都在互相吹捧结党营私，你为什么连吾的话半句都不愿听？”

　　遵循着先圣的遗训来修身厉行，现实的遭遇使吾悲愤填膺！吾沿着湘江逆流而上，吾要向大舜去陈说吾的内心：“夏后从上天偷回《九辩》和《九歌》，到凡间纵情作乐恣意荒淫。不居安思危预防后患，他的五个儿子终于失掉了民心！后羿也爱好田猎，溺于游乐，一味沉迷于射杀那些猛兽和珍禽。本来*乱之辈就少了有善终，他的国相寒浞杀了他，又和他的老婆成亲！寒浞之子过浇依仗自己健壮的体格，放纵情欲而不肯控制自己的*性。他每日里寻欢作乐得意忘形，丢掉了自己的脑袋不自省。夏桀经常违背正道，终于落得个亡国丧身。殷纣把自己的忠良剁成肉酱，他的王位因此颠陨！成汤和大禹都严明而又谨慎，周文武都任法而讲仁。他们都凭德才选用贤臣，遵守绳墨而不差毫分。皇天啊！光明正大不存偏私偏爱，看见有德的人就设法让他成为辅弼之臣。只有那德行高迈的圣人贤哲，方才让他享有天子那样的尊称！回顾前王而又观省后代，再仔细考察天下的民情。不曾有过不义的人可以重用，不曾有过不善的事可以推行。即使死神已经向吾步步逼近，回想起初衷吾也毫无悔恨。怎能将方榫塞进圆孔啊，古代的贤者正因此而碎骨粉身！吾泣不成声啊满心悲伤，哀叹自己是这样生不逢辰。拔一把柔软的蕙草揩拭眼泪，眼泪涟涟沾湿了吾的衣襟 。”

　　吾跪在铺开的衣襟上倾诉衷肠，中正之道在吾心中闪亮。凤凰为车，白龙为马，御着那飘忽的长风吾飞向天上。清晨，吾从那南方的苍梧之野起程，傍晚，吾到昆仑山下的悬圃卸妆。吾本想在灵琐停留片刻，无奈太阳下沉，暮色苍茫。吾叫那日御羲和按节徐行，不要急急地驰向崦嵫山畔。前面的路程遥远而又漫长，吾要上天下地到处去寻觅心中的太阳。吾让龙马在咸池痛饮琼浆，吾把马缰拴在扶桑树上。折几枝若木去拂试日边的阴翳，吾暂且在这里休息徜徉。吾派月神在前面充当向导，让风神在后面紧紧跟上。鸾鸟与凤凰为吾在前面警戒开道，雷师却说还没有安排停当。吾命令凤鸟展翅飞腾啊！日以继夜地向九天翱翔。旋风啊积聚着力量！率领着云霓向吾迎上。云霓越聚越多啊忽离忽合，五光十色上下左右飘浮荡漾。吾叫守卫把天门打开，他却靠着天门冲着吾望望。这时候日色已经昏暗，吾扭结着幽兰久久地在那里盘桓，这世道是一片浑浊，总爱嫉妒他人之才，掩盖他人之长。

　　拂晓，吾度过昆仑山下的白水，把龙马拴在阆风山上。举目四望吾眼泪潸潸，伤心这高山上竟没有美妙的女郎。匆匆地，吾游到了东方的春*，折下玉树琼枝插在吾这兰佩上。趁着这瑶花还未凋谢，吾要到下界送给心爱的女郎。吾吩咐丰隆驾起彩云，去寻找宓妃幽静的门巷。吾解下兰佩寄托自己的一片深情，请那蹇修当吾的红娘。宓妃她开始对吾还若即若离，突然间却对吾冷若冰霜。晚上她到穷石同后羿消夜，清晨她却在洧磐河把头发梳晾。她自矜貌美，满脸高傲，整天在外纵情放荡。即使她的确长得很美，可待人实在太没修养，吾只好放弃她另谋新欢。吾周游了九霄，观察了八荒，回到了熙熙攘攘的下方。望见高耸华丽的玉台，看见了有娀氏的美女简狄，她真是举世无双。吾托鸩鸟为吾说谋，它却撒谎说简狄不良。那雄斑鸩一边飞翔一边高叫，吾想托它又嫌它更不端庄。吾的心里踌躇而又狐疑，想自己亲往又觉得不好向她启齿开腔。虽然凤凰已经为吾送去了聘礼，吾又怕帝喾的吾抢先争强。吾想到远方栖身又怕没有容身的地方，只好在此到处逍遥，随处飘荡。趁着少康尚未成家，留下了有虞氏两位美丽的姑娘。一想到使者这般软弱，媒人这样笨拙，吾真怕他传达不了自己的九曲衷肠。这世道实在太混浊，总喜欢掩盖美德，嫉妒贤良。那王室的内宫是如此幽深，你明智的君王又始终不肯醒来端详。满怀着忠贞之情却又不能对你面讲，吾怎能忍受痛苦的折磨，直到老死。

　　吾将灵草与竹枝取来占卜，请灵氛为吾解释疑团。他说：“郎才女貌一定会结成眷属，哪有真正的美人没人喜欢。你想想九州是这样辽阔广大，难道只有这里才有云鬓玉颜？快远走高飞，别迟疑挂牵，谁个求美会将你丢在一边？这世上哪里没有芳草鲜花，你为什么一定要恋着自己的家园？这儿世道黑暗，人妖颠倒，有谁能辨别出邪恶与良善？人们的好恶本来就各不相同，只是那些党人总是与世人相反，他们户户都将恶草系满腰间，反而说幽香的兰草不可佩在身边。香花恶草他们都不会鉴别，那美玉他们又怎能正确评判？他们将污土填满自己的佩囊，反而说大花椒并不香艳。”

　　吾想听从灵氛的卦辞，可心里却犹豫而狐疑。今晚巫咸将要从天上降临，吾怀着花椒祭米去求伊。啊！天上诸神遮天蔽日齐降，九嶷山上的众神纷纷前来迎之。他们灵光闪闪地显示着神异，那巫咸又告诉吾将要大吉大利。他说：“你应该努力上下求索，按照原则去选择意气相同的同志。夏禹商汤都严正地选拔贤才，皋陶和伊尹因此能做他们的辅弼。只要你真正爱好修洁，又何必到处去求人托媒。傅说曾经在傅岩做过泥木工，武丁重用他而不生疑。姜太公在朝歌操过屠刀，遇上周文王就大展才气。宁戚放牛时引吭高歌，齐桓公听了把他看作国家的柱石。趁你年华还未衰老，施展才华还有大好的时机。当心那伯劳鸟叫得太早，使得百草从此失去了芳菲。”

　　为什么吾的玉佩如此美艳，人们却要故意将它的光辉遮掩？这些小人真是不能信赖，担心他们会出于嫉妒而将玉佩折断！时世纷乱而且变化无常啊，吾怎能在这里久久流连。兰与芷都消尽了芬芳，荃与蕙都化为了草蔓，为什么过去那些香草，今日竟变成了蒿艾而不鲜？难道会有别的缘因可找？都只怪他们自己没有勤加锻炼。吾本以为幽兰可以依靠，谁知他也虚有芳颜。抛弃了自己的美质而随俗浮沉，苟且地列入这众芳之班！花椒诌上傲下自有一套，茱萸也想钻进香襄里面。他们既然只会拼命地钻营，又怎能望它们保持美质不变？这些世俗之徒本就趋炎附势，又有谁能在这恶劣的氛围中不受污染！香椒和兰草已经完全腐臭，更何怪那揭车与江离都已改观！只有吾这玉佩最为可贵，人们抛弃了它的美质，而它却坚定自己的冰清玉洁！它馥郁勃盛，清香四溢，直到如今还未曾有丝毫变换！保持着冲和的态度，欢愉的心态，吾姑且再四处神游去寻找理想的女伴。趁着这佩饰还闪耀着璀璨的光辉，吾要去天地四方再一一观光。

　　灵氛已告知吾卜占吉祥，选定好日子吾将再出走四方。吾折下琼枝作为珍肴啊，又舂好玉屑作为干粮。腾飞的神龙啊，是吾乘车的坐骑，吾的车马，又用美玉和象牙装璜。吾怎能跟这些党人混在一起，飘然远逝，吾要去创造自己的辉煌。吾将行程转向西方的昆仑，道路遥远而又曲弯，满天云霓像彩旗飘扬在九天，玉制的车铃，发出铿锵的音响。早晨吾从天河的渡口出发，黄昏吾到西天徜徉。凤凰的彩翎接连着彩旗，高飞在云天任意翱翔。转眼间吾来到这一片流沙，沿着赤水河吾又从容盘桓。吾指挥蛟龙在渡口搭起桥梁，叫西皇帮助吾涉过这赤水急滩。行程如此遥远，天路这般艰难，吾叫随从的车队侍候两旁。翻过不周山峦，吾们向左拐弯，那浩瀚的西海才叫人神往。吾们成千的车辆列着队伍，玉制的车轮在隆隆地轰响。每辆车驾着几条蜿蜒的神龙，车上的云旗啊飘扬在云端。控制着满腔的兴奋，吾的心如奔马，驰向远方。演奏着《九歌》，舞起了《九韶》，吾要尽情地欢乐和歌唱。上升啊，翱翔，吾刚刚升上灿烂的天宇，猛回头却望见了熟悉的故乡。啊，吾的仆人悲泣，吾的马儿旁徨，它蜷曲着身子，频频回首，不肯再在茫茫的穹苍……唉！从师学道的道理没人传布已经很久了，要人们没有疑惑很难哪！

　　好了，好了，乱言乱语就到此吧！举国没有人理解吾，吾又何必迷恋着故乡！既然没有人能与吾一同推行美政理想，吾就去追随那前代的神巫彭咸，相依为伴。